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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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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坐在沙发上,把眉刀一划一划地埋进手腕上同一道痕。西姨一把夺走她手中的眉刀,她上了发条的手仍机械地划着。这在西姨眼中是头等不可理喻的事。她扇醒西子,西子眼神惊愕,像一只撞上了枪口的鹿。

极东

西子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小提琴手,她手上拿着的本该是琴弓——而不是刀。可如今,这已经是第三把了,第一把是裁纸刀,第二把是剃须刀片。西姨把能收的都收了,可没想到还有第三把。

明明一个月前她还存着夏日的倔强,开着16度的空调在棉被里缩成一团,一个月前她还伸出一只手,拿着游戏手柄敲我的脑袋;再早些,她还偷出锁在柜子里积满灰的小提琴,赖在我用压岁钱买的二手摩托车的后座上。那天,我带着她一路向东骑到了东海岸,她就着晚秋的昏黄,倚着落日的余晖,在海天间的堤岸上给我拉了一首《鳟鱼》。

“阿东。”她踮起脚远眺外海,“你知道吗?所有鱼都会一直往东游,最后游到极东。”

西子地理不好,我也懒得和她解释所谓的径伟线。经线总会汇于南北极,伟线不过是绕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原点,无所谓极东极西。

我站在双突堤缺口的另一边,看着她下颚夹着琴出了神——这本就是天生与琴完美贴合的轮廓线。

西姨是在西子初一那年把西子的琴弓打断的。即使后来琴弓修好了,那把琴还是落上了灰尘。我亲眼看着西姨打断那把琴弓,突然想起小时候西子说她想艺考。大概只是说说吧,我想到。

可当我一闭上眼,西子拉的空弦便打着旋钻进我耳朵里;睁开眼,又看到西姨张口就来吹得天花乱坠的话语

“瞧人家小东,次次数学99分100分,你怎么就是考不及格?”

“你看看小东看的都是什么书?枕头边放着的都是高数课本!再看看你?整天看什么破史书,是想研究死人吗?”

“人家小东读书那么用功,以后找他,你就得上北上广去啦!我家西西可得学着点。”

一种厌恶感,像只虫在领口上爬,蠕动着,舞弄着弓起的背上的毛,在白衬衫上拖过一道污痕,黏糊糊,像鼻涕。我想把它弹走,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阿东,没关系的,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西子俏皮地望着我说到。

我一直觉得西子是个过分乐观的人,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在我心中,她总是那么灿烂地笑着。我觉得一千七百五十五页的词典里,“抑郁”是离她最远的词。

可谁能骗得了自己呢? :

她梦游,僵尸般地,渴望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刀。

西子曾说,“要是能重生变成鱼该多好,一直向东游去,极东之地一定很美。”

那一年我们高二。西子背着西姨在分科意向一栏改成了“文”,秉着对历史的热爱,顶着地理课如听天书般的压力,她还是这样做了。

西姨爱好研究学生们的前途,自认为把所有学生的前途都看得很清楚,打着“学理才有前途,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旗号,没想到的却是接到全年级唯一一个文科班主任打来的电话。那天晚上,西姨的骂声穿过墙板,钻过窗缝,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房间。

我拉开家门,对面的那扇门关的死死的,似乎在发抖。我犹豫着,还是上前轻轻敲了敲那扇门。我害怕敲得太轻门中人听不见,可敲后又突然后悔,是生怕门中人听见。

猫眼黑了一下,西姨那笑得比销售员还灿烂的脸挤满了我的视野:“哎呀! 是小东啊!来来来,进来坐坐。刚才我跟西西聊选科的事呢,楼道风大,赶紧进来吧,阿姨去给你倒水。’

谄笑似针,刺破了我的双眼。

我把快到嘴边的一声“啧”咽了回去:“阿姨客气了。我只是觉得西子一女孩子学文挺不错的……我无意间对上西姨的眼神,是那种无意中透出锐利的眼神。我欲言又止,片刻说到:“我还是不打扰你们了。”此时,我感受到了处在角落里西子求助的目光,可没敢看她,转身离开了。我听见西姨追着赔礼:“打扰你学习了,真是不好意思呀。”我走到我的房间听到的确实她变脸后大声的喝责:“人家小东班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凭什么那些女生选理你选文?性别不是选文的理由!”

“可性别也不是持殊对待我的理由。”西子闪着泪光。

“砰”的一声门的哀嚎,隔绝了两个世界。

之后,分班考试的分数下来后,面对西子个位数的理综成绩时,西姨终于还是被迫接受了西子选文的现实。

西子笑得很开心,笑得我也很开心。那天,我又带着她去了东海岸,她说:“这座城市,除掉灯红酒绿都是死的,只有这里的鱼儿才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一条鱼,一条向极东游去的鱼。”

后来,我想到她说的这句话的时候不禁叹息,只可惜没有人化成人间的风和雨陪着她。

高三那年,西子被西姨送去了学校生活。住宿生活的她几乎只字未给我提及,老师的冷眼、同学有意无意的嘲笑,被孤立,被针对,西子也通通没和我说过。我问起她的近况,她也只是用笑容一笔带过。那时的我,被试卷堆囚禁,我挣扎着,却连喘息都难。至于西子,我也没有再问下去。再后来,便是高三下学期西子的梦游。

梦游的事是西子亲自告诉我的。我不记得确切日期,但我知道那是个星期四,那天,没有戏剧般的狂风骤雨,月依旧明,星依旧睛,补不完的数理化练习也早已被我翻烂,蜷曲的页边角无法将我的手划破,染红生活的剧本。这时,西子打来电话,语气平静:“梦游不应该什么也不知道吗?为什么?我清楚得如同亲身经历?”之后她又补充到:“阿东,我确诊抑郁症了,中度偏重。”

那时西子已休学半个月——在所谓最重要的学期。而我俩早已顾不上重不重要,我只希望冲破两扇紧锁的门,冲破练习册和试卷堆成的山,冲破大人言语砌成的墙。

那段时间,我冒了人生中第一次险,踩着楼下的遮两棚爬进西子的房间。那晚,西北风咆哮着,我听不见。遮雨棚上的每一步陷进金属薄板陷成惊涛骇浪,防盗网上螺丝钉被扯着嘶成电闪雷鸣。我早感知不到自己躯壳的颤动了。我只把眼神钉死在西子的窗台上,恐惧把我往回推,可我还是硬着头皮向前。

西子从窗口抓住我的手往上拽,不知道她瘦小的身躯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你不要命了吗?”

“三楼摔下去,死不了——顶多残了,还不用考试了,多好!”我假笑掩饰恐惧,却笑得愈发沉重。

西子偷偷打开了空调,她给我一条棉被,我们都裹在棉被里,游戏一直玩到了凌晨。当时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好——甚至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只是想尽力让她开心点,哪怕只有一瞬。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我唯一记得的,是西子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自杀。我知道,她不会想的——至少她会把潜意识裹成茧,藏在她自已都找不到的内心深处。

没过多久西子便回校了。西姨和我说西子痊愈了,既然如此还是应以学业为重。我最终还是相信了,只希望这不是饮鸩止渴。

这一学期风平浪静。最长也是最短的四个月过去了,就仿佛它未曾来过一样。我平淡无奇地写着每一道不难不易的题,麻木地考过了高考,那是不晴不雨的两天。

一切都太平常了,平常得我害怕。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西子失踪了。在那最热闹的夜晚,在所有人扔掉书包狂欢的时候,在没有一个人可以察觉到不同的子夜。我打不通她的电话,不安感捂住我的口鼻,扼住我的脖颈。我跨上了摩托,自西向东穿过整个城市,一直驶向东海岸。

深水港沉睡着,我听不到它的呼吸。海岸两端延出线来,双突堤像是橡皮将闭合线擦出的断口,绕内港一圈,再也回不到原点。我把摩托车开上双突堤。外港风浪喧器,而内港死寂得可怕。我站在断口前,另一条堤一路延伸向前,为世界画上分割线——一米茫洋,一米死海。

我想起西子站在断口对面拉的那一首《鳟鱼》,不禁往前迈开步伐。

极东?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二字扯住后颈:从来没有所谓的极东啊。

西子是三天后被发现的。六月的高温将腐烂发酵的开关拧到最大,咸湿的头发趴在西子青绿色的脸上,张牙舞爪。她左手肿大,再也按不了弦了。

她没有想过要去死,她只是踏上双突堤:一米死海,一米茫洋。她只是想飞过那断口,她没有想过要去死。

她从来没有。她不可能有!

我睁开眼可以看到西子,闭上眼也可以看到西子:吃饭时,西子坐在我对面,把香菜挑出来丢给我;看书时,西于偷偷在我的杂志里用铅笔标注史评;玩游戏时,西子抢走我的手柄作弊打败我;听歌时,播放器响起小提琴拉的《鳟鱼》或《小夜曲》——都是西子拉的,她很喜欢舒伯特。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高考成绩公布那天。近700分的成绩没让我感到多意外,可我开心不起来。西姨绝望的哭声把我拎到了隔壁,我看着电脑屏幕里应该能上个不错的211大学的分数,说不出话。我知道西姨的确是很爱西子的,但我做不了什么,更不能做出什么。

我没有眼泪,我的眼睛是干涸的井,在寂静的夜晚井里的水已经被放干了。我疯狂往东跑,不要命地把摩托马达拧到最大。

我奔上那双突堤,西子站在端口的对面。

“极东!”

我纵身一跃,仿佛是我练习了无数次的起飞——我飞不过去,只是坠落出一个不是很好看的水花。

我渐沉渐深,鱼群从我腋下腿间穿过,一直向东游去。

我想起西子第一次敲开我家的门,小手捧着一块巧克力,笑着递给了我;我想起西子给我拉的第一首曲子;我想起我们小学分到同班的兴奋;我想起我们给对方的每一封信,我记得每一封的内容,记得她在信里立的每一个志,发的每一次誓……

我看见西子站在海面上,鱼群向东游去,她也向东迈去,她一步步轻点在海面上,点出一个个音符,足尖划过海面,划出每一条弦。

海的尽头,是极东。

我想起以前问西子,明明叫西子,为什么喜欢东边。

西子说:“东是我的所有希望。”

西子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东,”她第一次这么叫我,“活下去。”

我向海面上游,想离西子更近一些,她却向东远去。

我冒出海面,刘海湿漉漉,它们无力地趴在我的脸上。我看见落日沉入海里,看见西子在那轮太阳中间拉奏着不存在的琴,拉出一个剪影,拉成了十八年的终章。

日沉,天暗。

我听见了她的呢喃:

极东,极东。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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