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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笔记(三)

推荐人:清风旷野同行 来源: 阅读: 2.82K 次

老村住着特别的一家,每次回乡都要去看看,他家全村唯一大门朝北的人家,门前是一条窄得只容一个人行走的弯曲小道,两边种植着各种带架子的蔬菜,以及高高矮矮杂草,他家就在草和菜地的尽头,四周高大的树木,把这一家映衬得更加低矮而破旧。

故乡笔记(三)

说是一家,其实里面住着两个未曾婚取的老人,老大和老三,老大叫伯杨,老三叫伯柏,老二伯槐已搬出老宅,他们都和我同辈。

本来他家前后三进,土改时把他的前两进收归公有,分给了村里其他人家,他家便没有了出路,先是把门开在东面,后来东面人家房屋改建,又没了出路,于是又把门改到北面,其中最主要原因,就是他家成份不好,是村里唯一的地主。

听父亲说,他家祖上很能忙,家里的土地越来越多,村上好几位解放后被定为贫下中农的家庭,都曾在他家打过长工或者短工。我一直好奇地主的生活,曾经问他们的父亲,地主五大身材,四方脸,他对我说:“好像也没过什么好日子,记忆最深的是过时过节吃红烧肉,平时最好的是小面疙瘩,或者摊个烧饼,油是蛮多的,家里锅上油亮油亮的,那时已经算最好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说的真话,就跑去问曾在他家打长工的同学父亲,同学父亲说,那时在他家打工只能吃个饱肚子,不拿工钱,就是帮他干活,偶尔也能吃次肉,过年时给点粮。

解放的时候,他家有上百亩土地,理所当然被定为地主,一到批斗游行,就把地主拎出来,戴着白纸糊成的尖帽,前后三村游行。我那时小,跟在游行队伍后面,一面走,一面喊:“打倒地主!打倒地主!”

有一次游行的队伍突然散了,我不知回家的路,被邻村的人家收留,直到母亲找到那家,那时我正在人家家里吃着菜稀饭。

文革后,成份论逐渐平息,地主也和我们一样开始种田挣工分,一样忍受着年年发生的春荒,那时,地主经过端个粥碗到我家,政治不敢谈,和我叔叔每天胡吹海聊三国水浒,吹刘备孔明宋江。夏季纳凉,又把这个场景搬到晒场,大半个村的人聚集在月光下,听地主和我叔说三国水浒,直到很晚才散去。

地主家三间房,三个儿子,不够住,又在院子里搭了一间厢房,老二老三就睡在厢房。

日月如梭,很快三个儿子都长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那时谁愿意嫁到地主家?尽管老大个儿高长相正,但没有人做媒,没有女孩子肯嫁,一晃就过了结婚的年龄。

老二在三弟兄中最精明,尽管只勉强上到小学毕业,但人活络,跟人出去学手艺,经过师父徒弟的父亲的亲戚介绍,找到一个富农成份家的女孩,地主家终于有了一个媳妇。老三比较木纳,为人过于憨厚,也找不到肯嫁的女孩,就这样,地主夫妇俩先后死了,老二因为成家,有了自己的儿女,搬到新村,重新建了房。老宅,只剩下老大和老三。

年轻的时候,老大也挺能吃苦,帮助父母挣工分过活,由于成份不好,从不敢在人面前说三道四,争长论短,只知道埋头干活,逐渐养成内向的性格。父母过逝后,他又帮助老二建房取媳妇,后来房子旧了,又要翻新,钱不够,伯杨和伯柏就把俩人所有的积蓄七万元一起支持了老二。

这话是村里传的,在和伯杨聊天的时候,我谈到这事。已经满嘴只剩下一个牙桩的伯杨,用他早已瘪了嘴唇告诉我:“说是借,哪像借呀,就是硬要。我家这个老二有点太没良心,父母过逝,什么都没留下,就是这三间房子,以前一下雨,就汪水,实在无法住,我们找人,把地基往上提了几十公分,他就认定我们有钱,盖房子时来要,怎么办呢,不给他不行,我们就把所有积蓄一起给他了,他到现在,提都不提,连一句话都没有”。

“过去讲成份,你们不好找对象,后来也不提成份论了,你们为何不找一个人呢?”我问道。

“也找过,人家不肯嫁。有一个还是离过婚的,也不同意。后来想想,算了,就一个人过过吧”。

“老三也这是这样吗?”

“老三一开始在家,也是老实巴交,没人肯谈。后来外出打工,也曾结识一个女的,但人太老实,光知道干活,不懂谈对象,被人家骗了一年的工钱,心也冷了。后来,再有人给他介绍,他都推了”。

“平时,你们俩就住在一起?”

“他住东间,我住西间”。他带我看看他俩的房间,除了几破木箱,一张桌子,几张板凳,最值钱的恐怕就是那台老旧的电视机了。

“你平时在家一般都干什么?”

“年轻时种地,现在老了,地也种不了,现在是村里的五保户。平时在家看看电视,在家前屋后忙忙,种点菜,没事就抄成语大会上的那些成语。再闲就看看报纸和古书”。

他到房间,拿出厚厚的成语手抄本,非常工整,小楷,清清爽爽,下的工夫了得,令我非常吃惊,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老来竟有这等恒心。

“五保户的补贴够平时用吗?”

伯杨笑得自然而开心:“一个月六七百钱,够了,够了。我不抽烟,不喝酒,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还有点结余呢。都亏共产党,改革开放政策,现在农民也比过去好多了”。

“伯柏现在外面打工好吗?”

“还可以”。伯杨若有所思对我说:“最近闹了点不愉快”。

他的身体在板凳上来回转了几下,又继续说道:“老二就像村上人说的,有点太心黑,太说不过去”。

“他儿子要结婚买车,差钱,又找我们来要。我们俩个都可怜死了。那天,我不在家,他竟然用钥匙把门打开,到我房间里翻,翻得一塌糊涂,把我的存折全都翻了出来”。

“查我到底有多少钱。平时,老三有钱寄回来,都是我帮他管着,两个人的钱放在一起”。

“后来老二要到了吗?”

“没有,我把有钱的那本放在老三这边的箱子里,用销把箱子锁了,他不晓得。真有点太寒心了”。

“老三也快七十了,在外面工地上卖苦力,我听人家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挣几个寒钱也真是太不容易了。把我们钱都掏空了,我们怎么过呀?”

“你们都七八十岁了,确实该留点养老钱啊”。我说道。

“是的。我们俩省吃俭用,就是害怕老来生灾害病,你有钱还好点,一点钱都没有,哪个来给你送终”。他用空荡荡的眼神看着天井外。

院里的院墙上上了一排小草,在初夏的阳光显得十分的精神,充满生机。院子左边,不知何时栽种的一棵橘子树超过一人高,蓬勃茁壮。只是院前小屋中的那农具和生活用品早已锈迹斑斑,仿佛多年未曾动过。墙外,是另一户人家,残垣断壁,野草丛深,一株野树枝伸围墙探入院内,如果不是坐在他家,看到屋内古旧的板壁,真想不到这里曾经让我们的祖先居住了一百多年。

我家的老宅已枯朽不堪,淹没在杂草和倒塌的院墙之中。

“清光绪年间,我们的祖上就在这盖起了房子,一家接一接,现在就像人一样,一代一代老去,慢慢的,一点点,人不见了,村庄最后也全部消失”。

“我们都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你想想这一生如何?”

伯杨指指墙头的野草:“我天天看这些草,看着像风景,日复一日,但我晓得,秋风一吹,他们就枯萎了”。

人生经不起一场秋风”。伯杨在迷惘中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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