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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推荐

推荐人:十四南西 来源: 阅读: 1.44K 次

裹满红色尘土的摩托车还没停稳,同样风尘仆仆的人就听见院子里大黑狗热烈的狂吠,另有一只白色长毛串串的吠声夹杂在里面,可惜狗小势微,发出来的“呜嗷”声断断续续。

青灯

顾颜才推开大门,成年人般高大的黑影就扑在了她身上,一双爪子隔着薄薄的衣服将她腰上的皮肤挠得生疼。两只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差点没提稳,名唤“大虎”的大高个伸出湿哒哒的舌头就要往她脸上留下哈喇子印。

陈生停好摩托走进来,一身漆黑的大虎才放开顾颜扑向下一个目标。

“大女儿回来了?”妇人头上包了一条头巾,衣服不大干净,腰上系了一片污浊的深蓝色围腰,刚装过猪食的桶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残留的液体,顺着她来的路淋了一地。

“嗯。”

顾颜牵起嘴角应了一声,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进堂屋里。她自觉是带了微笑的,可是高鼻梁下的那张嘴巴没有什么变化,旁人看来她显得有些冷淡。除了她带着鼻音软糯糯的声音。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这边的?”妇人把脸转向陈生,操着不大流利的方言招呼陈生“到里面去座嘛,你爸爸他们去地里了,天要黑才会回来。”又回身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换做彝语说“你们吃饭没,没吃的话要不要妈妈去热给你们吃?”

“吃过了。”

说话间混杂了牛羊鸡猪粪的空气窜入了顾颜鼻间,嗅觉立时变得灵敏了许多。饶是这样掺杂了微臭的空气,还是让她不自觉深吸了两口——这样的污浊与满世界钢筋混凝土的城市不同,它是让人心旷神怡的。

顾颜从袋子里抓了一把小鱼干,袋子拎在手里,出了屋给犹在兴奋的一大一小两只狗各自分食了一点。避开地上暗雷似的鸡粪,走过长长的小道,到了老房转角处,那只独眼的花斑狗才扑棱一下蹿了出来,龇牙咧嘴的朝她晃着尾巴。

顾嫣打开袋子,单独抓了满满一把小鱼干放在它食盆里,摸摸它的脑袋,才又抬起头四下里寻找着什么。

屋顶没有,围墙上没有,长长的院子里没有,院里的李子树上也没有。

屋里应该也没有。顾嫣推开紧闭的堂屋门,历经了几代人的古老木门拖着声调发出“吱呀”一声,光照瞬间覆盖了满屋沉闷的阴暗。

“喵呜... ...”

立着后腿正准备用前爪扒开橱柜的奶牛猫一下弹起一米多高,跳上橱柜继而飞檐走壁地跃上房梁,居高临下的警惕着她。

“咪咪。”顾颜唤了它一声,弯腰在桌子底下找到一个空碗,抓了两把鱼干放进去,接着把小鱼干放进橱柜上面的抽屉,顺手把袋子里的火腿肠拿出来揣进兜里,又搬了一个凳子放在围墙边上,站上去看这个坐落在群山里的小村庄。

“十四——”顾嫣等不急了,站在凳子上向着空旷的天喊了起来。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又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继续喊“十四——”

“十四——”

“咪咪——”

“十四——我回来了——”

又过了许久,还是没有在屋顶看到那只狸花猫,兜里的火腿肠已经焐热了,贴着她的大腿鼓起来长长的一条。

“神经病啊,喊什么呢?”陈生避着太阳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调笑着对她说“她疯够了自然会回来的。”

顾颜从凳子上跳下来,和陈生一道坐进阴影里。方才蹲在房梁上气势汹汹盯着她的牛奶猫正对着一碗小鱼干狼吐虎咽。

“不应该的。”顾颜伸长腿,拍了拍裤子上沾染的红土“就算她跑出去玩,听到我的声音也会很快回来的。”

她走到院子里,再一次朝青灰一片的瓦片上望了望。

“我刚把猪喂完,几十头猪,啊呀——累死我了。”顾颜妈妈坐到女婿旁边,没顾上洗手,拉起围腰边去擦满额头的汗。

“大女儿你在喊什么啊?”她还是没有去洗手,支起手抵在膝盖上,额头靠在粗糙的手掌里。

“在叫猫。”进了院子这么久,顾颜还是没有叫出那声称谓。

妇人撑住额头的手僵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十四吗?”

“嗯,叫了这么久都不回来。”顾颜有些气急,知道十四恨她,但是总有一份超脱主人与宠物间的情谊,不论光阴荏苒的牵绊着她们。十四这样不肯见她的情况是几乎没有过的。

“女儿,你听妈妈告诉你。”顾颜将要踏上凳子的脚放下来,莫名从她声音里听出一丝愧疚和忐忑。

“老猫死了。”

“什么?”

“我把她埋在离家最近的那块地边上了,我怕你伤心,没有告诉你。”

小麦在贫瘠的土地上长得同样瘦弱,顾颜绕着近一亩的地走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哪怕稍微凸起一点的地方。那个妇人说,具体埋在哪个位置她已经记不清了。

是不是被仍在荒野里了?

麦地旁边的小山丘向来是抛尸动物的地方,在更久远一些的年代,少数夭折的婴儿甚至也会被遗弃在那里。

顾颜穿过宽长的麦地向那里跑去,脚下怪石般坚硬的红土块磕得她脚底生疼。

然而那些灌木丛里,除了野狗咽不下的猪头骨外没有任何的枯骨——哪怕一根毛。

死无全尸。

漫长的岁月好似到了尽头,她想,这辈子我是欠你的。

始于十四年前的记忆分沓而至,将她淹没在洪流里。

十四岁的顾颜把孱弱的狸花猫带回了家,给她取名十四。于是那只猫,死于她十四岁那年。

顾颜把那只牛奶猫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的毛发。以前她是不喜欢这只猫的,因为它总是抢十四的吃食,可怜做为老母亲的十四,还要每天将抓来的老鼠投喂给唯一留在身边的成年小崽子。

她好像把所有的疼爱和愧疚都转移在了十四这只骨肉上。

“老猫死了后它找了她好久,最近才慢慢习惯了。你爸爸又抱了只小猫回来,它才学会了抓老鼠,自己也不吃,都留给那只小猫崽了。可能是想起老猫是怎么照顾它的吧。”

身边的人在自己的呼噜声里睡得死沉,顾颜侧躺在床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曾想着,等房子装修好,就把十四接到自己身边养老。她甚至还想过,习惯了十一年独居深山的自由日子,十四会不会不习惯又一次的钢筋牢笼,尽管这样的牢笼她曾住了三年。

她很想回曾经和十四一起住过的地方看看,可是“拆”让一切变了模样,她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变成了更多高楼林立的囚笼。

“十四,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两个交换一下吧,你做主人,我做猫儿。”

夜很沉了,枕头湿了又湿。冰冷的城市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公鸡的打鸣声,新修好的楼房还没来得及沾染人气,装修过后留下的味道甚至还未来得及散去。直到晨曦从遥远的地平线漏出一线微弱的光,沾湿枕巾的人才瞌上了眼。

顾颜蜷着身子睡在散发着暖暖温度的什么东西上,睡意正浓,忽然间一滴什么东西“啪”一下拍落在耳朵上,赶走了正与她相会的周公。

她伸长手舒展身子,半眯着睁开眼,看到一双花斑的胳膊,胳膊前端是两团棉花糖般毛茸茸的白爪子。

十四的脚什么时候这么长了?

一长串水珠下雨似的落到她头上,下雨了?房子漏水了么?顾颜狐疑着抬头看向天花板,入目的却是一张莫约十六岁少女的脸。那少女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支着额头,眼泪无声地从一双明亮哀凉的眼里滑落。

顾颜骇了一跳,没想到会在梦里见到十七岁时的自己,又伸出手放到自己眼前,确定了那只毛茸茸的爪子正式自己的手。

她在梦里是十四。

十六岁的顾颜遭遇了什么?这样抱着十四暗自哭泣的夜太多太多,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是,无论什么时候,压抑着哭声暗自流泪的顾颜身边,十四一定是“喵喵”叫着安慰她的。

人与猫之间语言不通,但十四看得懂顾颜的悲伤,顾颜也懂得十四想要传达给她的担忧和心疼。

顾颜看着十一年前这样伤心的自己,用毛茸茸的脑袋在她怀里蹭了一下,安慰的话从嘴里飘除了变成了一声“喵呜... ...”

少女低下头,隔着朦胧的眼泪看着她,轻轻把她抱起来,拉了灯睡进被窝里。她把脸紧紧地贴在十四脑袋上,抱着她的手微微发颤,好像怀里的小萌物是她此生唯一的慰藉——在她面前她不用刻意强装笑颜,不用忍耐压抑排山倒海而来的悲伤和眼泪。

黑夜里,十四软骨所筑的薄耳朵已被她不止的眼泪浸湿。她任由“自己”抱着“自己”,承载漫长岁月那头不知所谓的哀伤。

这是一个漫长的梦境,把顾颜囫囵个的吞在里面。日出日落又日出,没有往日里梦境跳跃的时间、情景,每一分,甚至精确到每一秒,都一丝不苟的按着现实世界轮回着。

大概是穿越了吧,来圆她们彼此的梦和诺言——下辈子,你来做主人,我来做猫儿。

生物钟没有因为灵魂的交换而改变,晨曦刚至,“十四”早早醒来,蹲坐在枕边“梳理”自己的毛发。昏暗的房间没有窗,路灯的光从巴掌大的通风口恹恹的透进来,初春的寒凉从木质漆红的门缝里卷进去。“十四”打了个寒颤,哀嚎着“喵呜”一声钻进被窝里。

顾颜终于被她成功吵醒,三两下穿好衣服到对面家里开始洗漱。“十四”一直跟在她脚后,又看着她背起书包,一路送她到小巷口。

顾颜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着蹲在路口的“十四”挥了挥手“快回去,我放学了就回来。”回过身走了几步,又转头唠叨了一句“外面野猫多,你别乱跑哈。”

直到顾颜的身影没入人潮,“十四”才摇摇晃晃地回了家。走到顾颜房间所在的那排小平房的时候纵身一跃,轻松就跳上了两米多高的房顶,顺便得意的“嗷呜”了一声。

拉长的声调把房檐下过路的妇人吓了一跳,那妇人冲她神叨叨的咒骂了几句,前行的腿立马调转了方向往顾颜家走去。

“你家猫能不能管管,一天到晚叫唤,烦都烦死了。”妇人朝电视上蜷着身的“十四”狠狠瞪了一眼,厌恶之色比嘴里吐出来的不耐烦还厉了几分。

阿婆道歉了又道歉,笑着在那妇人身后关上了门,好像那妇人后脑勺上生了眼睛,能够看见她满脸的歉意。

猫毕竟是有野性的,即便她对自己的小主人有超乎常猫的溺爱和黏性,冰冷的房子也始终关不上她想要外出流窜的野性。

顾颜记得十四是最喜欢出去玩的,除了早上送她上学,下午准时坐在平房顶上接她回家,其他时候基本看不见她,夜里还要起来一次,蹲在房门边“喵呜”叫着要出去溜达。

一旦放她出去,一定是被子还没焐热就能听见她和一群猫伙伴飞檐走壁“呜嗷”打闹的声音。顾颜从来看不到她和小伙伴在一起时的样子,但是光听声音就能知道,十四的九阴白骨抓在众多猫中一定是出挑又英姿飒爽的。

她还记得当初阿婆说要送十四回老家的时候,她抗议不得之下偏激的说“要送她回去,那我明天就掐死她。”

小孩子自以为是的威胁而已,真送回去了,也不过自己多躲在暗黑沉闷的房间里压低声音哭泣了几天。

顾颜其实不知道十四是怎么被送回老家的,直到自己变成了“十四”,毫无防备之下被一只麻口袋兜头罩了下来,来不及挣扎袋子就被封了口。

“大哥你帮我接一下,”阿婆从地上提起麻口袋,失重感让她的爪子往下沉了沉。又听阿婆说“你慢点,里面有只... ...”

“猫”字还没说出口,“十四”的身子已经重重的拍落在了什么东西上,疼痛所致的闷哼也只是微弱的一声猫叫。

麻口袋终于被剪了个口子,刚好够“十四”伸出一颗脑袋来。阿婆把她挂在农用车车斗上,笑笑地揉了揉她的耳朵,又剥开一根火腿肠递过来给她吃。

变成十四的这段日子,她已经受够了这粉红色条状的食物。饭里面有它,偶尔得到的零食也是它,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的猫猫狗狗都对它趋之若鹜。

同样的食物此时在同一张嘴里味同爵蜡,每一口咽下去都如鲠在喉。挂着“十四”的麻口袋随着车子的颠簸晃来倒去。她嘴里嚼着“蜡”,目送着这座小城离她远去,远郊的田地和灌木开始进入视野,接着是大片大片连绵远去的暗绿山峦。未经水泥浇灌的路拉成蜿蜒的红色,带着她远离挚爱。

围墙那边,是顾颜所在的小城。“十四”蹲坐在墙头,入目的只有延绵的群山。

十四年前,这只猫咪坐在这里时,小小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大概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吧,大概也曾日复一日的等着心爱的主人来接她回家吧。

可是没有,漫长的孤苦磨灭了她等待的期许。顾颜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把九阴白骨抓施展到了第九重,在她手臂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血痕。

顾颜也没有带走她,只是在将去的时候,给她留了满满一袋的小鱼干和火腿肠,不舍的将她抱了又抱。

山中无日月,“十四”不知道自己几岁,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顾颜偶尔没来看她——很少很少。从最初的一年三两次到中间隔了不知道几年。

围墙是她最爱的地方,太阳光照最炽热时,她必然躺在上面半醒半眠。好像又两年没见到顾颜了,估摸着日子,自己尚且还是顾颜时,现在好像和陈生一起在广东一个什么厂里每日每夜的做劳力。

“十四——十四——”

“十四”从围墙上跳起来,打开的大门外,顾颜正提着小鱼干奔过来,身后果然跟着陈生。

小鱼干的味道又咸又腥,那股味道从她舌尖直冲脑门——可这是从前的“十四”最喜欢的,就像那万恶的火腿肠一样。

“解决”完第一波小鱼干,没等顾颜剥开火腿肠,“十四”尾巴塌拉着走到陈生边上,脑袋在他裤腿上蹭了蹭,纵身跃到他怀里。

她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陈生还是陈生,“十四”不是十四,那顾颜呢?她现在是顾颜还是十四?

换了身体的真的只是她吗?

天气暖了又冷,冷了又暖,南国的季节只有春和夏,深山里的绿色亘古不变。“十四”感觉自己老了,爬不动墙也跃不了树了。

听说猫是十分孤傲的动物,死亡不肯叫人看见。“十四”拖着行将就木的身躯,将自己隐入山林间。

那座山正对着顾颜所在的小城,爬高一点,在树冠上刚好能看见远方那片影影绰绰的灰白小城。可惜老去的不止是这副身躯和衰退的体力,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在这么高的地方死去,野狗应该够不到“吃肉”了吧?只要自己不被风吹掉下去。

夜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狂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声海浪般排山倒海的涌来,“十四”占据了这副身体许久,还是无法习惯空洞的黑夜。她探出爪子嵌进树枝干枯的枝丫,脑海里想起的不是毫无温度的日光灯,而是小时候在古刹里,点在菩萨供桌上那一抹散发着微弱暖气的青灯。

等等,她记得十四去世前阿婆曾告诉过她,十四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很多天没回家了。她还记得,那时候她很想回去看看,十四是不是回家了,还是... ...死了?

是这个时间吗?十四消失很多天又回了家,再不久就死了。

那现在的顾颜,她会不会也想回家来看看?

“十四”又回去了,放弃了做为一只猫该有的孤傲。

鞭炮满天里,顾颜父母一家人为着过年的喜庆忙进忙出。“十四”缩在草凳上,顾颜妈妈把她专用的碗放在她嘴边,里面是冒尖的五花肉。热气蒸腾,散开的雾气带着肉香迷漫进她鼻子里,是人间的味道。

她做为顾颜活了二十八年,又做为“十四”活了十一年。一共三十九年。眼前的妇人还是十一年前自己做为顾颜见到她的模样。

她细细咀嚼着五花肉,又细细回味了做为“十四”的这短短又漫长的十一年。这十一年里,这位妈妈从来对她都是“溺爱”的——超乎寻常农家人对一只畜生的溺爱。

这溺爱不会因为她身上的狸花色,而是因为她是自己大女儿的猫。如此而已。

好像一切都释然了,不论是做为一只猫,还是做为童年缺失母爱的顾颜。

嘴里嚼细的肉还没来得及咽下,她的瞳孔涣散了。实质的黑占据了整双眼睛,身体的温度急速退去。

她这次还是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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